(踏影)
她讀完自己的手稿,默默的把紙張重新放回盒子塞進抽屜裡,才五月就已經如此炙熱,蒼凌月把披在腦後的長髮撥了撥好散熱,但是卻效果不彰。
一點風都沒有。
再也按奈不住了,她懶洋洋的推開房門,孤獨城樓裡一片安靜。
她呼吸著這種寂靜,臉色黯淡的走下樓往城樓外頭走去,晴空下的竹林連些許晃
動也無,凌月穿過竹林來到鏡湖,然後又一路走到迷途之森的邊緣,所有一切彷彿凝滯得不能再更凝滯,這讓她的內心頓時又掀起了過去那種騷動,銀色的瞳孔覆上淡淡的自嘲,默然的踏進樹影之中。
森林裡很冷,以往徘徊在墳塚的幽魂們或許還是忌憚陽光,並沒有如夜時那般流動飛舞在樹林間,本打算聽聽那些魂靈刻薄的笑聲,她失望的嘆了口氣,拿一個白石墓碑做椅子,坐在林間看著四周。
在這迷途之森裡有一個小小的塚,是屬於她的。
而她在那個墳埋的花種果然沒有開花──今後想必也不可能開花了,她確認了這一點,露出些許哀傷的表情。
已經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,接著也不知道還要這樣度過多久,她的內心還是有些感到無味,即使已經這樣努力讓自己維持在陽光之中,卻還是感受到哪天就會深深的墜入在黑暗裡。
或許只是她自己這樣渴望也說不定,厭倦了和平,厭倦了一切,又再度想要讓四周熊熊燃燒起來,看看這樣的破壞之後是否能再度建造出新意,可是她的內心連這樣的激情也已經喪失了,連這種期待也都興不起,就好像不再渴望有其他結果那般,她的追求停止在她失去力氣的內心之中,貧弱的哀嘆著。
看膩了這個景色,凌月離開這些墳墓,走往一條瘖啞的小路。
通過這種無聲,她回到她自己在葬月崖上的居所,崖下火紅的燃燒著不和季節的彼岸之花,空氣裡浮沈著一抹曖昧的香味。
木造的小屋是雙層並帶有一個小小的閣樓以及賞月台的,推開門扉,小小的風鈴受到撞擊而凌亂的發出響聲,面向崖的那面明亮的落地窗射入幾道光線,她略略看了崖下一眼,便開始動手整理屋內的擺飾。
書架上滿滿的是她喜歡的書籍,也有拾隱特別喜歡的幾本書以及書雨郎贈送的畫集,一邊的櫃子則放著各種擬真動物的絨毛玩偶,和雨劍玩遊戲用的各種棋子,她把新的書安插進去,然後把凌煙送的水晶擦拭乾淨。
角落的花盆插進鳶尾花,地毯選用溫和的藍色,白色的皮沙發撤掉了,換成布面繡著紋樣的柔軟沙發,凌月抬頭思考是否要連燈具也換掉時,金從二樓走下來,環顧了一下新的擺設。
「……好在這次不是連房子的外觀都要換掉呢。」
決定就坐在樓梯上避難,金撐著頭看著原本的水晶燈被換成矇上布光線較柔和的燈具,聽到這話,凌月把要讓褐色木板變成深棕色的手收回,頓了頓,沮喪的窩進新的沙發。
「累了?」金過去坐在凌月旁邊,「熱的話去泡泡冷水應該會好些吧。」
「我只是對自己感覺很厭倦罷了。」自己的居所比外面來的陰涼舒適許多,可是待在這裡的話其他人是找不到她的,不過,即使待在外面也一樣吧。
就像玩捉迷藏的小孩一樣,躲在祕密的一角,期待有人找出她來,最後卻因為誰也沒來而變得賭氣了──賭氣的一直躲下去,覺得就算自己不在也別人無所謂。不,不是如此,應該說明明就在那麼近的地方,但是她卻不存在於別人的世界裡,不存在於別人的視線裡,也不存在於別人的歡笑與悲傷裡。
令她有種如果不是這個世界本來就只有她一個人,就是她根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裡的錯覺。
又或者其實是她自己的目光早已轉移了,別人相信的她不再相信,別人感覺的她沒有感覺,是她的內心冰冷風霜,裡面空空如也,既沒有對他人的愛,也沒有對他人的慾望,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,明明本來是那麼想要,那麼渴求著什麼的。
但是最後手裡還是什麼都沒有,身邊也一個人都沒有。
到底是哪裡弄錯了。
一定是哪裡不對。
凌月只感覺深深的厭膩。
站起身,她走向二樓,然後爬上小小的閣樓,閣樓裡有一個蓄滿酒的大瓷杯,以及一套寢具。
只要外頭的陽光或者月光照射在瓷盤,就能看見想要看見的景象,她低下頭,就著杯緣啜了幾口甜酒,漱了漱,讓酒氣在嘴裡盈滿濃郁的甘味。雖然這種酒很甜,但是性子還是烈的……她陶然的躺在床上,看著光在杯內流轉。
搖曳的都是回憶,搖曳的都是無法迄即的事物,只能體驗一度,然後就只能流逝,不斷的不斷的,直到失去了溫度為止,失去了形狀為止。
總覺得……即使背道而馳,事與願違,如今似乎也已經無所謂了……就算手指撈過了水面,幻影也只是幻影,終究不會有什麼改變……她連呼吸都是酒氣,迷濛了雙眼,任意識滑進夢裡。
金感知到凌月睡著了,便來到閣樓重新把酒給倒滿,在她的眼光裡,陽光只是陽光,裡頭沒有任何幻景,就算透過水面,她也只能看見現實。
凌月的銀髮散亂,金一束束為她整理腦後,她知道她在這裡睡不容易被吵醒,但是她還是相當輕柔的用細梳一點一點把糾結給梳開。
窗外下起了大雨。
金看著陽光被遮掩,崖下的紅花被水給浸潤,她用手背撫撫凌月炙熱的臉頰。
「老是喜歡哭呢。」
這裡的景色只會為了身為主宰的凌月而動,只有在凌月的名字變成銀,而金的名字轉變成蒼曌的時候,這個世界,這個軀體的意志才能完全由她來驅動。
「她」就是這樣的人。
如烈日一樣燒灼自己與他人的理性,如月陰那般冰涼而盈缺的感情──盈滿的時後充滿了溫柔與希望,缺蝕之際則只剩餘哀傷而絕望。
激烈的人。激烈但是卻如此壓抑的人。
「明明不是無所謂的,明明很想要改變的,為什麼弄不懂呢?」
※
夢裡面一逕的漆黑。
漆黑的喘不過氣來。
她往前奔跑,總覺得不往前跑不行,前面有什麼在等待著。
有小小的亮光……亮光之中有人影,看到那些側臉,有種得救了的懷念,可是……懷念的人們的臉上只是一片淡漠。
「已經不需要妳了。」
「不要煩我啊,妳難道不知道沒有妳我一個人還比較輕鬆嗎?」
「管那麼多又自以為是。」
「走開!」
「別妨礙別人的人生啦。」
人們圍繞著她,簇擁著她,用著她所愛的人的臉龐說著殘酷的話語,她僵硬的看著他們,分辯不出真假,不,其實她已經認為他們說的是真的。
如果不是如此,又怎麼會,感到如此寂寞呢。
如果是真的,那就可以解釋,為什麼到現在自己也還是如此。
只是因為她配不上,這樣就好了。
只要把手放開就好了──什麼都不要說,什麼也不要聽,什麼也不要去看。
「不是的,不是這樣…明明……」
黑闇中一抹朦朧的聲音傳來。
「是如此愛妳,妳為什麼不相信?」
聲音顫抖的哭訴著。
「沒有不需要妳…沒有不關心妳,妳難道看不見這麼的努力都是為了留在妳的視線裡嗎?」
聽見闇影說的話,她痛苦的哭了。
「騙人,每次都只說些好聽話,然後就……」
寧願痛苦的死去,也不要這麼溫柔,溫柔卻只能失去的話,也只是更加的悲哀罷了。
巨大的狼頭衝破黑闇出現在她的面前。
「沒錯,承認吧,妳想要的東西永遠也得不到,哪裡也都沒有。所以放棄吧,放棄就好。」
牠扭曲的微笑露出雪亮的牙齒,沒有等她回答,就一口把她的身體給撕裂了,狼仔細的舔舐著她的內臟,她的血,她只覺得噁心,噁心的想吐,可是已經無法阻止了,而她也找不到理由阻止。
身體動彈不得。
她失神的看著自己一點一點消失。
如果說放棄就好,為什麼還會這麼痛苦?
如果用放棄了當做理由,是不是連最後一點點溫暖跟快樂也會消失?
如果不需要放棄就好了。
如果可以一直夢著就好了。
可是已經不被允許了……已經……醒來了,而醒來以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啊啊。
所以就這樣被吞蝕吧。
※
金用清水擦拭凌月沁著冷汗的身體,不知道夢見了什麼,眼淚劃過臉龐一如流星。
反射著光芒,就像一道銀色的傷痕。
「知道了他人的溫暖以後,就很難忘記了,妳不該讓別人把妳的心給奪走的。」
金就只是這樣無情而冷靜的看著她的痛苦以及別人的痛苦,這些對她來說都只是無聊的,無價值的掙扎。
沒有意義。
崖下一片汪洋的海,一彎勾月哭泣似的浮升了。
她靜靜的思索著。
沒錯,思索,世界對她來說,也不過只是個不得不玩的遊戲。
包含她對這個自己也是在做一個實驗性的遊戲罷了,痛苦跟快樂都沒有必要,選擇哪個方向也都一樣,都可以,通向什麼路途或者只是毀滅也好。
但是感情不這麼認為。
肉體的需求是這麼直接,餓了就吃,睏了就睡,理智的判斷也如此簡單,對自己不利的就除掉,沒必要的事物就丟棄,只有感情,因為愛著所以痛苦也要繼續,明明想要卻太膽怯於是只能放棄,在意著他人,在意著次要品。
一點也不誠實。
對的,厭倦的其實是她吧。
金淡然的笑了。
「厭倦了這樣的自己……嗎?」
然後再也沒有說話的,只是凝視著,睡著了的靈魂以及窗外寂寥的景色。
(無愛之愛)
因為感覺痛苦,所以只能說出不符合期待的話語,就像要讓自己也相信那樣,不斷不斷的把自己渴望的心壓進絕望的水底,頑強的相信只要這樣,總有一天一定可以不再悲哀,然後笑的雲淡風輕。
無法不這樣做。
如果不這樣做,現在在這裏的自己絕對會潰散於這片深黑色的夢境裏吧……
她在分不清現世或者夢境的黑闇中張開了眼,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,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,她的知覺跟闇夜混合在一起,彷彿只剩下意識那樣,找不到肉體的邊際。
她喜歡疼痛,喜歡劇烈,喜歡有感覺,如果什麼也沒有,她無法感到自己還活著也無法相信自己還真的存在。
不,她不喜歡痛苦,比起痛苦她更想要能夠笑著,溫暖的、溫柔的。
不,快樂只是自己的錯覺,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矇騙自己還可以活下去的手段。
想要活著,想要死去,其實都是一樣的,都是一樣的事情。
太想好好的活著卻無法償願,所以想要死去──相信的東西都只是泡沫,真實也一樣,真理也一樣,都是杜撰出來哄騙自己內心的麻藥。
希望如此容易凋零…即便如此,還是那麼的想要,因為絕望,所以更加的渴求這闇夜裏出現的光輝…
不,脆弱的自己是不可以存在的,因為沒有誰在那光輝的彼岸,若是墮落於浮冰,就會順勢被冰凍,在汪洋的海裏,又怎麼可能會有善意的浮木?
只有自己可以對自己伸出援手,所以不可以,不可以脆弱。
不,如果是這樣子的世界,實在是太寂寞了……如果是她的話,多想成為那條繩索。
不,那是因為想要被需要罷了,那是因為想要得到存在也可以的理由,那是因為空蕩的兩手,就是為了被某個人抓住而存在的,那是因為看別人痛苦她也會痛苦,所以想要消除別人的悲哀罷了。
悲哀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就被消除呢?
痛苦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被撫平呢?
寂寞怎麼可能因為跟誰一起就就此消失呢?
太自以為是了,太不自量力了。
太愚蠢了。
這麼樣就開心的自己,這麼樣就悲哀的自己,這麼樣就覺得還有希望的自己,這麼樣就感到絕望的自己,太愚蠢了、太愚蠢了、太愚蠢了。
活該墮入這片黑暗之中。
因為什麼也不瞭解的緣故,因為什麼也做不了的緣故,活該在這片黑暗裏面鞭笞自己,永遠也不被解放,直到再也再也不會忘掉為止。
「妳弄錯了。」
黑暗裏面小小的光輝說。
「但是即使如此也沒關係,現在的話還不遲。」
「原諒妳一千一百萬次也好,愛妳直到世界毀滅了也好,說出任何妳想聽的話也好,只要妳想要,我都可以做得到。也只有我做得到。」
「醜陋也好,邪惡也好,忌妒也好,憤怒也好,不管是怎麼樣的妳,我看了也都不會感覺恐懼。不管是怎麼樣的妳,都不需要被消滅。不管妳墜落到哪裡,我就會到哪裡去,金色的蛛絲也好,浮木也罷,我會救贖妳,救贖妳,不會放棄。」
「放棄是愚者做的事。」
「我把一切都奉獻給妳。」
「把手給我吧,現在,妳的全部都是……屬於我的,所有的一切我來承受。」
她靜靜的聽著聲音一句一句陳述著。
是夢吧。果然。
但是是這麼樣的堅決,是這麼樣的頑強,是這麼樣的毀滅了自己也在所不惜。
不,自我是絕對不可能被毀滅的。
沒錯。
沒錯,就是這樣。
光輝的另一頭是……
※
凌月張開了眼睛,金在一片黑夜裏定定的看著她。
「終於嗎…重複百萬次也沒問題,我會說到妳明白為止,所以能不能…不要哭了呢?」
「對不起……」
溫暖的眼淚不停滑下,她就像小孩子一樣的哭泣。
「我不在意。很想哭的話,還是哭吧。」
想要的東西,明明是這麼的簡單,卻得不到。
而如果說所有一切都會毀滅,那又該用什麼理由繼續下去才好。
可是即使如此,還是得繼續下去,還是達不到終點。
「我只是…覺得……再怎麼樣都好孤獨……越是明白,就越寂寞…」
「嗯。」
「再怎麼做也都一樣……再怎麼努力…也都只是強求……只是夢境…只是虛幻……我想要的是永恆,想要真實,想要愛……就跟別人一樣…..」
「嗯。」
「我也只是凡人,不是什麼妖怪,既不特別也不堅強……就只是普通人罷了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就只是這樣而已…」
「我就在這裡啊,不是嗎?就在這裏,哪裡也不會去,永遠都會在妳身邊。」
金面無表情的看著凌月,凌月沉默了幾秒,淚水太燙,燙得她以為流的是血。
「妳也只是…”我”而已啊」
「又有什麼不同呢?」
「沒有不同,這只是究極的悲哀罷了……在腦內才能完成的愛,在腦內才能達到的願望與理想,這是最悲哀的形式了。」
「那又如何,現實也好,腦內也好,只有妳相信的是真實,妳相信的才是信仰。若是妳要愛一個他人,為什麼不先愛我?我不是妳更應該愛的人嗎?」
「妳……」
「反正妳都一無所有了。」
「我……是啊……」
金伏下身子,用指背摩娑她的臉。
「妳愛他也無所謂,可是,不准說謊啊。」
「我沒有說謊…我從來也……只是沒有人了解罷了,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。我說的也只是我懂的,我看見的,我感覺的,可是卻不知不覺扭曲了。不知不覺……如果可以的話真的好想就此結束,再也不要延續,夢也好,現實也好。」
「嗯。」
金低沉著聲音,在凌月的耳邊說道,
「就算這樣,我也愛妳喔。」
凌月輕輕的笑了。
「……妳才是天大的騙子,妳根本沒有愛啊。」
「不,就算這樣,我也還是愛妳的。有愛也一樣,沒有愛也一樣,妳相信也一樣,不相信也一樣,沒有真假,這就是我為妳做的,除了死亡以外──究極的永恆喔。」
說完,金掩住凌月的眼睛,蓋住她的耳朵,很小聲的很小聲的唱著安眠的曲子,。
「如果還不能跟妳結合…現在也只好這樣做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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